□李清源
这是我第二次来哈尔滨。上一次是十年前匆匆路过，没有任何感受。一直以来，哈尔滨对我来讲，是地图上的一个点位、天气预报中的一个省会，是偶尔在旅游节目中看到的冰雪大世界和“东方小巴黎”。它的确有厚重的人文和光辉的历史，但在新世纪繁杂的信息场域里，它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。
想象中的哈尔滨是粗线条的，极北之境，极寒之地，养育的必然是粗犷的汉子和坚忍的女子。不料2023年冬天，哈尔滨火爆出圈，原因是对外地游客极度的温暖和温柔！哈尔滨一时间成为风头最盛的“网红”城市。
“网红”曾是个略带贬义的词汇，但在互联网普及、网络传播日益成为传播主流的时代语境下，这一词汇逐渐被漂白乃至翻红。网络传播因为公众的普遍参与，一定程度上更具公信力和客观性。但因其传播速度过快传播信息过于庞杂，使得大众很难对某个话题保持长久关注。当一事物走红于网络后，是长盛无绝衰，还是花无百日红，往往令人心疑。所谓“其兴也勃焉，其亡也忽焉也”。“网红”这一概念，往往被打上“难以长久”的标签。君不见，淄博市红极一时后，也逐渐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。
相比之下，哈尔滨的“走红”要扎实得多：许多本土美食，更多人文美景，待客之道“家中来‘且’，倾囊相待”。说“倾囊相待”可能还不够，他们本来没有的东西，只要客人需要，也会创造出来。他们自己都不知道，他们整条啃的甘蔗居然能切片，囫囵吃的冻梨居然能摆盘，顶风走了多少年的地下通道居然能挂上棉布帘子，中央大街居然能铺上防滑地毯。客人要看热气球，江上放起来了；客人要看金凤凰，从沈阳借过来了；客人要在街上看鹿，在冰上跑马，都给安排了。这些都是本地人从未享受过的待遇，只因外来游客需要，马上就有了。
2023冬天我们在哈尔滨，也感受到这种浓烈的热情。哈尔滨朋友豪爽又细致，大方又体贴，这种反差，令人感动之余也有点小讶异。某次吃饭，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唐飚讲起美食“雪衣豆沙”，有客人想尝一尝，饭店菜单上没有。主人家上了心，要定做一份飨客。店家不嫌麻烦且无利，立即备食材制作，须臾端上桌来，好看又好吃。哈尔滨“热情逼人”可见一斑。
哈尔滨这么做，如果仅是为了壮大旅游产业，以超常规服务谋取经济利益，也罢了，但他们似乎并不怎么关心经济收益。政府不仅有针对性地提供各种公共服务，还以行政命令的方式，严禁商家涨价。民众也自发作贡献，有司机免费接送游客，有民宿打折打到近乎“骨折”，更多的人牺牲了原本生活的便利。当有饭店“宰客”消息传出，以主人自居的哈尔滨人，不等媒体发酵，他们已经以最快速度“清理门户”。城市几乎陷入到“一切为了客人，一切以客人优先”的狂热之中。
好客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。比如河南，早年生活贫寒时，有客临门，必先做一大碗鸡蛋茶（即水煮荷包蛋，盛入碗内再加一把红糖），再置办一桌能力范围内能置办的最好的饭菜。小孩子要赶出门去，免得他们在旁边眼巴巴看着。河南人至今有殷勤劝酒的习惯，也是当年待客的遗风，盖因物质贫乏的年月，酒极珍贵，只能用来招待贵客，自己断然不舍得享用。可见好客之道无分南北、各地皆然。但好客到哈尔滨这样的程度，且人人参与，视远来旅客为自家客人，并不多见。
我不担心“网红”哈尔滨会昙花一现。既有美食和美景，又有历史文化底蕴和多元包容精神，再加上好客市民，哈尔滨已具备长红不衰的条件。我唯一“担忧”的是，哈尔滨人民这种“狂热”的好客，是否能无限持续，或者说，这种“狂热”的好客，是否有点过热了。
城市之所以迷人，不只因为它有多少美食和美景，有多么厚重的历史和文化，也不仅因为它为客人提供了多少便利和实惠，更在于它是否真实、稳定、公正。商户是城市的一部分，他们的合理利润不该被挤压；市民是城市的主体，他们的便利与福祉，也不该在客人优先的共同觉悟中无限退让。倘若城市温度只是依赖某个冬季的集中发力，热潮退去后，又将剩下什么？真正打动人的，并非一时感动，而是一种稳定又温和的信任感。
那年在哈尔滨的第二个清晨，我独自走到酒店后的松花江边。江面初封，有人沿江跑步，有人牵狗缓行。我们或擦肩而过或前后而行。我知道，如果我需要帮助，他们都会挺身而出。这是一种有边界的友好，安宁而平和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，所谓的“好客之道”，不在于给客人超市民待遇，也不在于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客人需求。理想的城市，应当是这样一种状态：它是丰盈的，温和的，有着所有伟大而美好的城市共有的自信与从容；它对外地人友善，对本地人公平；它不需要为讨好谁特别改变什么，也不需要为迎合谁而违背常规。——他不必刻意为谁开门，因为他的大门从未关闭过。
三天行程倏忽而过，我一定还会再来。我爱这个冰与诗的城市，不仅因为这里有我信赖和敬重的文朋诗友，更因为在这里，我看见了一座城市如何倾尽全力去爱别人，以燃烧自己的方式，在极致寒冷中孕育出极致温暖。祝福哈尔滨！
（作者为知名作家，《莽原》杂志副主编。曾获杜甫文学奖、十月文学奖和《当代》文学拉力赛年度长篇小说奖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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